第一回浪荡子堕落烟花套过来人演说风月梦
词曰:惯喜眠花宿柳,朝朝倚翠偎红。
年来迷恋绮罗丛,受尽粉头欺哄。
昨夜山盟海誓,今朝各奔西东。
百般恩爱总成空,风月原来是梦。
--右调《西江月》
话说东周列国时,管仲治齐,设女闾三百,以安商旅。原为富国便商而起,孰知毒流四海,历代相沿。近来竟至遍处有之。扬州俗尚繁华,花街柳巷,楚馆秦楼,不亚苏、杭、江宁。
也不知有多少人,因迷恋烟花,荡产倾家,损身丧命。自己不知悔过,反以“宁在牡丹花下死,从来做鬼也风流”强为解说。
虽是禁令森严,亦有贤明府县颁示禁止,无如俗语说得好:“龟通海底。”任凭官府如何严办,这些开清浑堂名的人,他们有这手段可以将衙门内幕友、官亲、门印,外面书差,打通关键。破费些差钱使费,也不过算是纸上谈兵,虚演故事而已。
但凡人家子弟,到了十五六岁,出了书房之时,全要仗着家中父兄管教,第一择友要紧。从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青年子弟,若能交结良朋佳友,可以彼此琢磨,勤读诗书,谋干功名,显亲扬名。士农工商,各自巴捷,亦可兴家创业。倘若遇见不务正的朋友,勾嫖骗赌,家里上人又溺爱他些,不大稽查,更有不知上人创业如何艰难,只顾自己挥霍,日渐日坏,必致成为下流。
赌博的“赌”字虽坏,尚是有输有赢,独有“嫖”之一字,为害非轻。在下曾经目睹有那些少年子弟,仗着父兄挣有家资,他到了十五六岁时,爱穿几件时新华丽衣裳,起初无非在教场下买卖街,三朋四友吃吃闲茶;在跌博篮子上面跌些磁器、果品、玩意物件。看见天凝门水关里面出来的游湖船上面,间或有人带的女妓,也有梳头的,也有男妆的,红裙绿袄,抹粉涂脂,也有唱大曲的,也有唱小曲的,笛韵幽扬,欢声袅娜,引得这些青年子弟心痒难挠。因此,大家商议,雇只游船追随于后。这还算是眼望,不过破费些船钱、饮食,尚不至于大害。
最怕内中偶有一人认得这些门户,引着他们一进了门,打一两回茶围,渐渐熟识,摆酒住镶,不怕你平昔十分鄙吝,那些烟花寨里粉头,他有那些花言巧语将你的银钱骗哄到他腰里,骗得你将家中妻子视为陌路,疑惑这些地方可以天长地久。
还有可笑的事,家中父母叫儿子做件事,买件衣物,还要回说得闲没得闲,有钱没有线,许多的推托。若是相好的粉头放下差来,要甚衣裳首饰,纵然没有银钱,也要百般的设法挪借,立刻办了送去,以博欢心。那知那些粉头任凭你将差事应了送去,从来没有一人说过好的。若是衣服,必是说裁料、颜色、身分不好,花边、花色不好,或是长了,或是短了。若是首饰,又说是金子颜色淡了,银子成色丑了,花样不时式,金烧的不好,翠点的不好。簪子长了短了,镯头圈口大了小了,兜索于瘦了肥了,耳挖子轻了重了。正所谓将有益银钱填无穷之欲壑。
人家养的儿子到了长大的时节,纵然不学好,不务正,做错了事件,就是父母也不忍轻易动手就打,开口就骂。任凭怎样气急了,说几句骂几句,有那忤逆儿子还要回言回语。独有在这玩笑场中,被这些粉头动辄扭着耳朵打着骂着、掐着、咬着,还是嘻嘻的笑着,假装卖温柔,说甚么打情骂趣,生恐言语重了恼了这些粉头,就没有别处玩笑了。世间的人若能将待相好粉头的心肠去待父母,要衣做衣,要食供食,打着不回手,骂着不回言,可算是普天世间第一个大孝子了。
还有些朋友,只知终日迷恋烟花,朝朝摆酒,夜夜笙歌,家中少柴缺米,全然不顾。真是外面摇断膀子,家里饿断肠子。
常在花柳场中贪恋粉头,在外住宿,忘记家中妻子独宿孤眠。
有那贤淑的妇人,不过自怨红颜薄命,闷在心里,在人前不能说丈夫不是,因为要顾自己贤名。还有那些不明大义的妇人,因丈夫在外贪玩,等待丈夫回家,见了面就同丈夫扛吵,百般咒骂,寻死觅活。更有那种不识羞耻的下贱妇人,他说丈夫在外玩得,他在家里也玩得,背着丈夫做下许多濮上桑间伤风败俗的事来,被人前指后戳,说甚么卖花钱儿买花带。
殊不知在这些地方初落交之时,银钱又挥霍,差事又应手,这些粉头就百般的奉承,口里说刻刻难离,要跟着滓,也有要从良,恨不同生共死。及至你还坐在他的房里,那边房里来了别的客人,他们亦复也是这等言语。还有那聪明能干的朋友,用尽无限机谋,也不知丧了多少良心,弄了银钱来输心服意的送与这些粉头受用,他又明知这些粉头都是花言巧语灌的米汤,哄骗人的银钱,他偏说是:“这些粉头同天下人皆是灌的米汤,惟独与我是真心实话。”若不是这样想头,人又不是痴呆,怎肯甘心将银钱与他们受用?
这些地方不拘你用过多少银钱,到了你没有银钱的时候,或是欠下镶钱,或是差未应手,这些粉头就翻转面皮,将平日那些恩爱都抛在九霄云外去了,一般的冷眼相看。连那些内外场也是这般势利。莫说没有银钱被那些粉头讥笑,就是身上衣服稍为褴褛,自己也就不好意思去了。更有一种蜜脸,为了一个粉头吃醋争风,甚至打降扛吵,动刀动枪,弄出祸来,跪官见府。还有在这些地方得罪了官亲幕友,或是遇见官府查夜,捉拿了去,问了笞杖徒流。这些粉头不拘与你何等恩爱,见你闹出事来,他不是卷卷资财回归故里,就是另开别的码头生意去了。弄下祸来让你一人担当,他竟逍遥事外。
还有许多朋友,在这些地方浪费银钱还是小事,只因平日在这些粉头身上不肯多用银钱,枕席间取这些粉头厌恶,惹下一身风流果子,杨梅结毒,鱼口疮瘀(疳疮),〔轻则〕破头烂鼻,重则因毒丧命。还有些公间朋友,以及把势光棍,平时在这些地方倚势欺压,吃白大花酒,住白大镶。这些粉头惧他威势,明是极力奉承,暗则含恨在心。若能接着上宪委员、幕友官亲,告个枕头状子,送个访案,及至捉拿到官,还不知祸从何起。这正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试问贪恋烟花有几人遇见女妓倒贴银钱,或是带些钱财跟他从良?莫说近日绝无这等便宜事情,就作万中出一,竟有个粉头带了若干金银跟你从良,也要想想他是将父母遗体换来的银钱,如今既将身体伴你,又用他的银钱,你自己也要看着家中也有妻子、姊妹、媳妇、女儿,若是贴人银钱陪人睡觉,跟着别人去了,你心中怎肯干休?
如今“嫖”之一字,有这许多损处,却没有一件益处,那知还有比“嫖”之一字为害更烈。目下时兴鸦片烟,在这些玩笑场中更是通行。但凡玩友到了这些地方,不论有瘾没瘾,会吃不会吃,总要开张烟灯,喊个粉头睡下来代火。那有瘾的不必说了,那没瘾的借着开了灯,来同这粉头说说笑笑,可以多耽搁一刻工夫。今日吃这么一口两口,明日吃这么三口四口,不消数日,瘾已成功,戒断不得。这是一世的大累,要到除,死方休,岂不是害中又生出害来?
在下也因幼年无知,性耽游荡,在这些烟花寨里迷恋了三十余年。也不知见过多少粉头与在下如胶似漆,一刻难离,也不知罚(发)多少山盟海誓。也有要从良跟我,也有跟着滓。
将在下的银钱哄骗过去,也有另自从良,也有席卷资财回归故里,亦有另开别处码头去了。从前那般恩爱,到了缘尽情终之日,莫不各奔东西。因此将这玩笑场中看得冰冷,视为畏途,曾作了七言律诗一首道:迷魂阵势数平康,埋伏多般仔细防。
柳帜花幡威莫敌,轻刀辣斧勇难当。
频舒笑脸勾魂魄,轻启朱唇吸脑浆。
陷入网罗难打破,能征莫若不临常
这日闲暇无事,偶到郊外闲步,忽然想起当日烟花寨内那些粉头,与在下那般恩爱,越想越迷。信着脚步,不知不觉走到一个所在,远望一座险峻高山,怪石嵯峨。顺着山根,有一道万丈深潭,波涛滚滚,一望无际。由着潭边行到高山脚下,只见有一块五尺多高的石碣立于山根,石碣上镌有六个大字,凝神细看,是“自迷山无底潭”。但不知山上是何光景,遂扳藤附葛,步上高山。曲曲折折行了数里,只见山顶上有许多参天古树,有两位老叟对面坐在一棵大古树根上。一位是鹤发童颜,仙风道骨,一位是发白齿脱,面容枯槁,手里捧了一部不知甚么书籍,两人正在那里一同观看。
此时在下走得腿酸足软,又不识路径,向着二位老叟施礼问道:“二位老丈,在下因迷失路途,望祈二位老丈指示,前面是甚所在?”只见那鹤发童颜的举首一望道:“前程远大,后路难期。问尔自己,何须饶舌。”在下听得言语蹊跷,后又施礼道:“敢问二位仙长法号、高寿、是何洞府、所览是何书籍?”那鹤发童颜的道:“吾乃月下老人,经历了不知多少甲子。原居上界,职掌人间婚姻。但凡世间男女未曾配合之时,先用赤绳系足,故而千里姻缘全凭一线。吾因怜念下界那些愚男蠢妇前世种有夙缘,今生应当了结,或系三年五载,或系一度两度,吾一片婆心,总代他们结了线头,成全美事。不意从此酿出许多倾家丧命、伤风败俗的事来。因此上帝嗔怒,将吾谪贬在此,要待普天下人不犯淫欲,方准吾复归仙界。因在山中闲暇无事,常时同这过老儿盘桓盘桓。”那一位发白齿脱的道:“吾姓过名时,字来仁,乃知非府悔过县人也。年尚未登花甲,只因幼年无知,误入烟花阵里,被那些粉头舌剑唇枪、软刀辣斧杀得吾骨软精枯,发白齿脱。幸吾禄命未终,逃出迷魂圈套,看破红尘,隐居于此。昼长无聊,将向日所见之事撰了一部书籍,名曰《风月梦》,今日携来与吾老友观看消遣,不期遇见尔来。”
在下复又问道:“还要请问仙长,此书是何故事?出自何朝?敢乞再为明示。”过来仁道:“若问此书,虽曰‘风月’,不涉淫邪,非比那些稗官野史,皆系假借汉、唐、宋、明,但凡有个忠臣,是必有个奸臣设谋陷害。又是甚么外邦谋叛,美女和番,摆阵破阵,闹妖闹怪。还有各种艳曲淫词,不是公子偷情,就是小姐养汉,丫环勾引,私定终身为人阻挠,不能成就,男扮女装,女扮男装,私自逃走。或是岳丈、岳母嫌贫爱富,逼写退婚。买盗栽赃,苦打成招。劫狱,劫法常实在到了危急之时,不是黎山老姥,就是太白金星前来搭救。直到中了状元,点了巡按,钦赐上方宝剑,报恩报怨,千部一腔。在作书者或是与人有仇,隐恨在心,欲想败坏他的家声,冀图泄恨。或是思慕那家妻女,未能如心,要卖弄自己几首淫词艳诗(赋),做撰许多演义传奇,南词北曲。那些书籍最易坏人心术,殊于世道大为有损。
今吾此书,是吾眼见得几个人做的些真情实事,不增不删,编叙成籍,今方告成,凑巧遇见尔来,谅有夙缘。吾将此书赠尔,带了回去,或可警迷醒世,切勿泛观。”说毕,将书付与在下。‘那时也未及检开看视,就拢于衣袖之内。转眼之间,一阵清风,那二叟不知何处去了。赶忙望空拜谢,仍由旧路下了高山,到了潭边,那知不是先前那样荒凉。两岸皆植花柳,绿绿红红,见有许多房舍,又有许多粉头,翠袖红裙,抹粉涂脂,将在下请到房舍里面。
那些粉头燕语莺声,扭扭捏捏,也有要首饰的,也有要衣服的,也有要银钱的,也有要玩物的,也有留着吃酒的,也有留着住宿的。不由得情难自禁,同着一个丽色佳人,共人罗帏,覆雨翻云,直睡到红日东升,方才醒来、睁睛(眼)一望,那里有什么房屋,有什么美女,只见睡在荒郊,身旁睡了一个白骨骷髅。唬得在下一声大叫惊醒来,却是一场异梦。惟觉衣袖中有物,取出一看,乃是一部书籍,面上写着“风月梦”三字,不觉诧异,揭开书来观看,见有四句写道:胡为风月梦,尽是荒唐话。
或可醒痴愚,任他笑与骂。
但不知这《风月梦》叙的些什么人,做的些什么事。看官们若不嫌絮烦,慢慢往下看去,自有分解。
第二回袁友英茶坊逢旧友吴耕雨教场说新闻话说江南扬州府江都县,有一人姓袁名猷,字友英。祖父袁璋,府学禀生。父亲袁寿,中式武举。袁猷幼恃溺爱,读书未成,身体又生的瘦弱,不能习武,祖父代他援例捐职从九品。
娶妻杜氏,尚未生育。袁猷为人生得刁滑,性耽花柳,终日游荡,仗倚祖、父威势,惯放火债,总是九折加二,八折加一利息。又交结了一班狐群狗党,捉赌挤娼,搭抬讹诈,无恶不作。
到了二十余岁时,奉臬宪行文江都县,访拿收禁。他祖父、父亲不知寻了多少门路,花了多少银钱,总将袁猷从轻革去从九职衔,问拟徒罪,发配苏州府常熟县安置。三年徒满释回,祖父(袁璋)已故,袁猷拜见过父母,与妻子杜氏相见,谢其数年侍奉翁姑一番辛勤。杜氏还礼,各诉别后离情,悲喜交集。
家中摆了酒席,骨肉团聚。
过了数日,袁猷与妻子杜氏商议,将家中衣饰折变了些银两,依然又放火债,所得利息足可过活。袁猷本是游荡惯了的人,每日仍是在外交结三朋四友,正是“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他所交结之人,无非那些惯放火债以及眠花宿柳那一班好友。
这一日午后,正同盐运司衙门里清书贾铭,扬关差役吴珍在教场方来茶馆,一桌吃茶闲谈。你言我语,总是谈的花柳场中。这个说是那个堂名里某相公人品好,那个说是那个巢于里〔某相公〕酬应好,那个又说是某相公大曲唱得好,某相公小曲唱得好,某相公西皮二黄唱得好,某相公戏串得好,某相公酒量好,某相公台面好,某相公拳划得好,某相公床铺好。
三人正在说得豪兴,只见茶馆之外走进一个约年二十岁的少年人,雪白圆脸,秀眉朗目,脑后一条大辫,约有二两多元(玄)色头条辫线。头带宝蓝大呢盘金小帽,面前订着一个点翠赤金牡丹花、内嵌大红宝石帽花,大红线纬帽结,大红生丝京八寸帽须,铺在小帽后面。身穿一件蛋青虞美人花式洋绉大衫,外加一件洋蓝大呢面、白板绫里、订金桂子钮扣军机夹马褂。钮扣上挂了一个乾绿翡翠龙圈,套着金圈、金索五件头金剔牙杖。大衫岔子外露出松花绿花边镶滚,挂藕色、金、白三色芙蓉带的裤带。秋葵色洋绉面、玉色西庄绸里夹套裤。淡青杭绸双龙抱柱夹袜。足下穿一双天青贡缎镶白羽毛、二十八层毡底时式镶鞋。左手大拇指上戴了个赤金杆乾绿翡翠班指,第四指上戴了一个赤金桶箍式戒指,两个藕节金间指背膊上戴了一只圆绠金镯,约有四两多重。右手拿了一柄真乌木、三十二根骨子、二面洒金、真张子元杭扇。后面跟随一个俊俏小厮。
这少年进了茶馆,到了里面,蓦然看见袁猷,连忙走到跟前作了一揖,笑嘻嘻的说道:“友英兄,久违久违,今朝幸会。
”袁猷一看不是别人,是他从前问罪,在常熟结盟交好的。此人姓陆名书,字文华,今年尚未足二十岁。他父亲在常熟县承充刑房提牢吏,因为生得精明强干,百伶千巧,历任官府得喜,内外穿插,因此家资饶裕。陆书并无姊妹,乃系独出。他父亲十分溺爱,任他终日在外游荡。前与袁猷在常熟妓院相逢,结拜金兰,朝夕相聚,胜似同胞。后来袁猷罪满释回之时,陆书备席饯行,又送程仪、路菜茶食,亲自送到船上,依依不舍,洒泪而别。
陆书目今因为在家娶了妻子,乃系读书人家的女儿,容貌丑陋,与陆书不甚和洽,时常分房独宿,所以二载有余,并未有孕。陆书的父亲有个姐姐嫁在扬州,因陆书终日在外眠花宿柳,且又望孙子心重,把了五百银子与陆书到扬州买妾,另外又给了数十两银子盘费,叫他到扬州投奔姑母,拜托姑爹代办这事。陆书因闻得扬州系繁华之地,悄悄又将他母亲的私蓄?
出约有千两银子、三四百块洋钱,带在行囊里面,昨日才到扬州。他姑爹家住在钞关门内南河下地方,在盐务商家总理账目。
陆书见过姑爹姑母,留在家中书房宿歇。
今日午后无事,带着跟来的小厮小喜子,到教场闲玩,看了几处戏法、洋画、西洋景,又听了一段淮书,又听了那些男扮女装花戳扭扭捏捏唱了几个小曲。此刻口渴腹饥,正走进方来茶馆,不期会见袁猷,遂作了一个揖道:“仁兄久违!久违!
”袁猷见是陆书,赶忙还礼道:“贤弟幸会!残一幔〕”邀在一桌坐下。小喜子向袁猷请了安,袁猷叫与他们的小厮一桌吃茶。陆书与贾铭、吴珍各道姓名。袁猷向陆书道:“老伯父母在家安好?愚兄前在贵处诸承照拂,铭感五内。不知贤弟今到敝地有甚贵干?”陆书道:“家父家母托庇粗安。兄在敝地一切简慢,望乞恕罪。小弟自从仁兄旋里,无日不思。今奉家严之命,来扬探视姑母,昨日才到贵处,尚未踵府拜请老伯父母金安并哥嫂安好,罪甚,罪甚!”袁猷道:“说也不敢当。”
各谈别后离情。袁猷又问道:“令姑丈尊姓大名,府居何所,作何贵业?明早到彼奉拜。”陆书道:“舍亲姓熊,讳大经,在盐务司账,住居南河下。小弟明早到府,不敢枉驾。”
正说之间,茶馆外面来了一个青年,约有二十岁,白光面皮,头带藕色洋绉平顶小帽,上订广翠金托一枝重台芙蓉花、内嵌大红宝石帽花,大红线纬帽结,大红纬须约有二尺多长,拖在脑后。身穿一件蛋青贡绉大衫,外加一件泥金色大花头线绉面、玉色板绫里、金桂子钮扣军机夹马褂。钮扣上套了一个羊指玉螭虎龙圈,套着一挂金索三件头金剔牙杖,松花绿洋绉面、大红绸机里夹套裤。足下时式元(玄)缎鞋于。手拿了一柄真湘妃竹骨、上白三矾扇面、名人字画大尺方扇子。摇摇摆摆,带着小厮走进茶馆。那些跑堂的就连忙招呼道:“少爷来了!”那少年并不答应,一直到了里面。
袁猷看见这少年人进来,遂直(立)起身向那少年道:“晴园兄请坐。”那少年见了袁猷,笑容可掬,拱手说道:“友英兄请了。”大众让坐,谦让一番,遂在一桌坐下。那少年请问诸位尊姓大名,袁猷指着贾、吴二人道:“此位姓贾名铭,字新盘。此位姓吴名珍,字颖士,皆是此地人。”又指着陆书道:“这位兄弟姓陆名书,字文华,贵处系常熟县,昨日才到扬州,向在常熟与小弟盟过的。”众人又请问少年姓名,袁猷代答道:“此位姓魏名璧,字晴园,最爱交友。令尊现在两淮候补,公馆在糙米巷。”各道名姓已毕,正在闲谈,有些做小本生意人,拎着蔑篮的,也有捧着托盘的,走到魏壁这桌旁边,将些瓜于、蜜饯等物抓好些放在桌上,喊了一声“少爷”,也不说价钱,各人又到别人茶桌上去卖了。魏璧就将瓜子等物分敬众人。
只见又有些拾着跌博篮子的,那篮内是些五彩淡描磁器、洋绉汗中、顺袋、钞马、荷包、扇套、骨牌、象棋、春宫、烟盒等物,站在魏璧旁边,哄着魏璧跌成。魏璧在那篮子内拣了四个五彩人物细磁茶碗,讲定了三百八十文一关。那跌博的拿那夹在夹窝内一张小高板凳坐下,将小苗帚先将地下灰尘扫了几帚,然后将耳朵眼个六个开元钱取了出来,在地上一洒,配成三字三模,递到魏璧手内,用右手将魏璧手腕托祝那旁边站有几个拾博的,向着与魏璧跌博这人呶嘴说道:“叫着!”
这人点头答应。魏璧将六个钱在手指上摆好,望地下一跌。那拾博人口数,一一看清了字模,拾起来又递在魏璧手内,魏璧又跌。共跌了五关,只出了两个成,算是输了三关。魏璧道:“不跌了。”那人也不曾问着钱钞,立起身来,拿了小板凳,拎着博篮同那几个拾博的去了。袁猷叫跑堂的买了些葱油饼、鸡肉大包子等物,各人吃过。下午彼此闲谈。总是青年爱玩耍的人,越谈越觉投机,甚是亲热。
忽然邻桌上一个吃茶的人走到袁猷桌旁,挨着袁猷坐下,也不同众人招呼,便说道:“你们可晓得两件新闻吗?”袁猷回道:“不知。”那人道:“钞关对河鸿庆园软下处,有个分帐伙计,名叫爱林,是盐城人,跟了一个成衣有一年多了。这成衣的妻子吃醋,时常吵闹。昨日晚间,爱林关了房间睡觉,不知在那里弄了些生鸦片烟吃下去。今日早间,成衣在妻子房里起来,见爱林房门未开,喊叫不应,心里疑惑,将房门打开,看见爱林已经死在床上了。成衣看了,忙赶紧备了棺衾,将爱林收殓。此刻将棺材送到盐城去了。不知这爱林家有何人,家里可有话说,如何结局。还有一件,埂子街坠子家新捆下来一个捆帐伙计,名叫秀红,也是盐城人,今年才十六岁,人品不疤不麻,不足四寸一双小脚,是二十千钱一季连包捆。那知捆价方才兑清,〔这秀红住在楼上,不意前夜他悄悄开了楼窗,不知怎样漫上房屋,〕漫屋过屋,在屋上走到连城巷什么人家,方才跳了下去。那人家唬了一惊、疑惑是贼盗。点起灯笼细看是个女人,大为诧异。问其细底,秀红说是坠子家逼他为娼,朝打暮骂,所以黑夜逃走。那个人家不知在那个衙门里做书缺,家里又有个秀才,就将秀红交与地保,要鸣官究办。那知秀红的父亲将捆价拿去,并未回盐城家去,次日早间就闹到坠子家要人,闹得坠子家家翻宅乱。后来保赤堂董事知道,将秀红带到立真堂去择配,要将他父亲送官,说他卖女为娼,他才抱头鼠窜的去了。他父亲当日原是放鹰,如今弄得人财两空。坠子还亏与个师爷相好,这师爷出来料理,向连城巷那个人家说情免追,又花费了好些钱与他地保、坊快,连从前拿去的捆价,坠子家计算花用若干,险些落了一场官事。据你们诸位看来,这两件事奇与不奇,可算是新闻吗?”众人听了都觉诧异新奇。
那人说毕,仍到他原坐那桌吃茶去了。
陆书便问:“此系何人?”袁猷道:“他叫吴耕雨,是个武童生,惯在龟窝堂名吃白大、揽腿跑、挤鸦子,寻没影儿钱。
我们平昔虽然与他认识,不过见了面点头而已,从不与他亲厚。
不知他今日平空到我们桌上向我们说这些不伦不类的话,好笑不好笑。”贾铭道:“这种人可远不可近,他这些话只当没有听见罢了。”众人又闲谈了一刻工夫,渐渐日落。袁猷邀请陆书吃晚饭,陆书道:“今日兄弟出来并未留信,恐姑母悬望。
明早洁诚登堂,拜谒老伯母请安,再为叨扰。”袁猷见陆书执意不扰,说道:“愚兄明早本欲到令亲府上奉拜,既是贤弟说明日光顾寒舍,愚兄在舍拱候。奉屈在坐诸兄明日舍间午饭,务望赏光。”贾铭、吴珍、魏璧总各应允:“明日定来奉陪。”
陆书辞别众人,带着小喜子去了。袁猷关照跑堂写账。那跑堂的同卖水烟的均皆答应。袁猷同着众人各带小厮出了茶馆,又叮嘱贾铭们三人道:“明日务望赏光,小弟在舍专候,不着雄奉邀了。”三人满允,分路各散回家。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北柳巷陆书探友西花厅吴珍吸烟
话说陆书在教场方来茶馆巧遇袁猷,吃茶散后,回到姑爹家中。用过晚膳,同姑母谈了些家常话,安歇一宵。
次日清晨,备了“盟愚侄”、“盟愚弟”两对拜帖,换了一顶朱红贡纬高桥梁时式大呢帽,身穿一件二蓝线绉夹袍,系了一条白玉螭虎钩丝带,挂了洋表、扇套、荷包、小刀等物,外加一件元(玄)色线绉夹外褂。小厮小喜子拿着拜帖,捧着小帽,夹着衣包,拎着水烟口袋,跟随出了姑爹家大门,由南河下到了常镇道衙。署前那照壁紧对着钞关门城门,那里是水码头,来往行人拥挤不开。陆书带着小喜子,慢慢的随着众人走。
但见那:
门名宝钞,乃水陆之冲途;衙属行辕,辖扬由之关部。连楚接吴,达淮通鲁;络择行人,稠密烟户。
税务房稽查越漏,悬虎头牌示以扬威;门兵班严拿奸宄,挂狼牙箭袋而耀武。旅店灯笼,招往来之过客;铺面招牌,揽轻商之市贾。进城人出城人,呵气成云;背负汉肩担汉,挥汗如雨。街市上兰花担牛脯担,香风堪爱;路途间尿粪担恶水担,臭味难闻。蔬菜担鱼虾担,争先抢后;井水担河水担,逐队成群。七横八竖,担夫之挑柴拥拥;六抬三跟,盐商之飞轿纷纷。
缝穷妇女,臂挽蔑篮供补缀;游方僧道,手敲鱼子化钱文。男装女相,抹粉涂脂,人作兔畜受人拘;强讨硬化,乞丐玩蛇。车载驴驮装货物,大商小卖做生涯。
真是十省通衢人辏集,两江名地俗繁华。
陆书行过常镇道衙门,转弯到了埂于大街,见有许多戴春林香货店。也有的柜台前许多人买香货的,买油粉的,纷纷拥挤;也有的柜外冷冷清清。陆书初到扬州,不知何故,又不便问人,遂过了太平码头,到了小东门外四岔路口,问了店面上人路径,直向北进了大儒坊,过了南柳巷,到了北柳巷,问到袁猷家门首。进了大门,只见四扇白粉屏门开着。小喜子将屏门敲了两下。里面有个仆人将旁边一扇屏门开了,问道:“是那位老爷?”小喜子将两封拜帖递与那开门的仆人,道:“我们大爷特来拜会,拜托回一声。”那仆人将两封拜帖一看,道:“请少待。”转身进去。
片晌工夫,见中间两扇屏门大开,那接帖的仆人道:“请。
”陆书带着小喜子走进。袁猷已过至大厅檐前,邀至厅上。陆书要请袁猷的父亲出来拜见,袁猷道:“家父现有小恙在身,改日再见罢。”陆书又要到后堂拜见伯母、大嫂,袁猷再四谦逊,方才彼此见礼入坐。家人献了茶。袁猷道:“愚兄实是不知贤弟来扬,尚未到令亲府上拜谒,反沐大驾先临,罪甚罪甚!
”陆书道:“小弟拜谒来迟,亦望吾兄恕罪。”袁猷请陆书除去大帽,换了小帽,又将外褂脱下,交与小喜子,在衣包内换了一件天青镜面大呢面玉色板绫里夹〔马〕褂,复又入坐。
家人又献了一巡茶。听得厅口家人道:“贾老爷、吴老爷来了。”袁猷、陆书才立起身,只见贾铭、吴珍已经走进。上得厅来,彼此见礼入坐,品茗闲话。不一刻工夫,家人来回道:“魏少爷来了。”袁猷们一齐迎至大厅檐前。魏璧上厅与袁猷见过礼,又与众人见礼,分宾主入坐。家人献茶,茶罢收杯。
袁猷邀请众人到西首花厅里面去坐,众人立起身来。袁猷道:“小弟引导。”众人道:“请。”随着袁猷。但见大厅西首两扇白粉小耳门上,有天蓝色对句,上写着:风弄竹声月移花影进得耳门,大大一个院落。堆就假山邱壑玲珑,有几株碧梧,数竿翠竹,还有十几棵梅、杏、桃、榴树木。此时四月天气,花台里面芍药开得烂熳可爱。朝南三间花厅,上面有一块楠木匾,天蓝大字写的是:“吟风弄月”。下款是“古灵王应祥书”。
中间六扇白粉屏门,摆列一张海梅香几,挂了一幅堂画,是筠溪陈瑗画的山水。两边挂着泥金锤笺对联,上写道:风来水面千重绿月到天心一片青上款写:“佩绅学长先〔生〕教正”,下款是“齐之黄应熊拜手”。香几上左边摆着一枝碎磁古瓶,海梅座子,黑漆方几,瓶内插了十多竿五色虞美人;右边摆的是大理石插牌。中间摆了一架大洋自鸣钟,一对钩金玉带围玻璃高手罩。一对画漆帽架分列两旁。桌椅、脚踏、马杌、茶几都是海梅的。学士椅、马杌上总有绿大呢盘红辫团“寿”字垫子。香几两旁摆列着广锡盘海梅立台。有八张楠木书橱分列两旁,书橱上总有白铜锁锁着,不知里面藏的什么书籍。左边坣山墙挂了六幅画条,是方华和尚画的梅花、虞步青画的山水、王小某画的美人、李某生画的三秋图、倪研田画的月季花、刘古尊画的石榴。右边坣山墙挂了一幅横披,是钱问衫写的《阿房宫赋》。右首坣栏杆摆了一张楠木十仙桌,上面摆了一枝龙泉窑古瓶,紫檀座磨朱高几,瓶内插了五枝细种白芍药。靠着厅后坣墙板摆了一张楠木大炕,海梅〔炕几〕,炕上也是绿大呢炕垫、球枕,炕面前摆着脚踏、痰盒。厅上挂的六张广锡洋灯,大小玻璃方灯。雕栏湘帘,清幽静雅。
袁猷邀请众人至花厅里面坐了,重新烹了上好香茗,摆了四盘点心是:一盘生肉笋包,一盘火腿糯米烧卖,一盘五仁豆沙馒首,一盘螃蟹肉饺。袁猷邀请众人用早点,众人陪着陆书将早点用毕,品茗闲话。
吴珍跟来的小厮发子,拿着一个蓝布口袋,走至花厅右边,将口袋放在炕上。又将那炕上海梅炕几搬过半边,在口袋内拿出一根翡翠头尾、金龙口、湘妃竹大烟枪,放在炕上。又拿出一个紫檀小拜匣样式小盒,揭开摆在炕中间,就像是个灯盘。
这匣内有张白铜转珠烟灯,玻璃灯罩,钢千、恤,斗挖、水池俱全。安放好了,又拿了一个水烟纸煤点了火,来将烟灯点着。
吴珍看见灯已开好,就立起身来,走到炕上坐下。在腰间挂的一个戳纱五彩须烟匣袋内,拿出一个珐琅纹银转珠烟盒,盖子上有一个狮子滚球,那狮子的眼睛、舌头同那一个球总是活的。
据说这烟盒出在上海地方,扬州银匠总不会打。
吴珍将烟盒用手转开,放在灯盘里面,遂邀请众人吸烟。
众人皆说不会。吴珍再三相拉,将陆书拉了睡在炕上左边,吴珍睡在炕上右边。用钢千在烟盒内蘸了些烟,在烟灯上一烧,那烟挂〔了〕一寸多长,在千子上一卷,在左手二指上滚圆。
又在烟盒内一蘸,在灯火上又烧又滚,如此几次,将烟滚圆成泡。拿着枪,就着灯头,将烟泡安在烟枪斗门之上,又用手指捏紧,就灯拿钢千将烟戳了一个眼。自己先将枪吹了一吹,用手将枪嘴一抹,才将枪递在陆书手内。吴珍将枪尾捧着,陆书将枪用劲衔在口里,吴珍将枪的斗门对着灯头,叫陆书嗅烟。
陆书使劲的嗅了一口,斗门堵塞。吴珍复又将枪就着灯头重新烧圆,又打了一钢千,递与陆书再嗅。如此数起,半吃半烧,才将这口烟吃了,仍将枪递与吴珍。陆书笑道:“兄弟不是吃烟,反觉受罪。大哥不必谦了,老实些自己过瘾罢。”吴珍又让众人吃烟,众人皆不肯吃。吴珍慢慢的吃了七八口,请陆书到右边来。吴珍睡到炕左边,又在左边吃了七八口。
书厅上已将桌子摆好,摆了杯着。袁猷邀请众人入座,吴珍才将烟枪放下,陆书也立起身来。谦逊多时,一定请陆书首坐,魏璧二坐,贾铭三坐,吴珍在上横头,袁猷在下横头斟酒。
先摆了十二个小碟,后上了四个小盘。众人问陆书苏州、常熟风景,陆书又问扬州故事、古迹,饮酒闲谈。又上了五个大菜,吃了几壶百花酒。众人道:“午间不能多饮,吩咐拿饭。”袁猷又敬了众人每人一大杯,然后上了四个小菜碟子,众人将饭用毕。家人打了热手巾把子,众人揩过脸,散坐吃茶,各家跟来的小厮另有中席,袁猷家仆人邀在廊房里吃去了。吴珍又睡到炕上吃了十数口大烟。小厮人们饭已吃毕。吴珍叫发子将烟具收了,仍将炕几摆在炕上。
袁猷邀请众人仍到方来茶馆吃茶。众人所谈都是评花问柳、买笑追欢,五人甚觉意气相投。魏璧道:“文华兄与友英兄本是结盟过的,今〔吾〕五人不期相遇,亦属前缘。小弟不揣冒昧,意欲仰攀诸君金兰雅集,不知诸君可能赏光否?”众人见魏璧父亲现在两淮候补,他今欲拜弟兄,谁不情愿?齐声道好。
魏璧道:“明日我们湖舫在小金山关帝庙进香,大早在多子街金元面馆取齐。一切〔皆〕系小弟主人,不必效那些俗人凑份子做猪头会,惹人笑话。诸公意下如何?”众人先原不肯,你谦我逊,后见魏璧实意,才都应允。吃过下午点心,袁猷要请陆书吃晚饭,陆书坚辞道:“小弟今晚要同家姑丈说话,相应明早会罢。”袁猷不好强留,关照跑堂、卖水烟的写了账。众人出了茶馆,分路各散回家。
一宿已过。次日清晨,魏璧先着家人到了小东门码头雇一只长篷子大船:“我在金元面馆等信。”家人答应去了。魏璧带着小厮,夹了一个五彩洋印花面、玉色绸里衣包,包了一件二蓝线绉面、白纺绫里夹背心,洋印饭单,小白铜面盆,高丽布手中,广锡嗽口盂,兰谱,笔砚等物。又带了一个蓝布口袋,里面装的白铜水烟袋盒、纸煤等物。出了公馆大门,直奔多子街金元面馆。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闹面馆袁猷讨私债封游船魏璧逞官威话说魏璧带着小厮,夹着衣包,拎着水烟口袋,离了公馆。
走头巷街,转弯向东,出了小东门,到了多子街,进了金元面馆。走进后厅,早有跑堂的招呼。魏璧遂拣了正中一张大人仙桌坐下,小厮另在前一进堂里桌上坐下,将衣包、水烟口袋放在桌上。那跑堂的走近魏璧席前请叫了一声“少爷”用抹布擦干净了桌子,泡了一盖碗茶来,问道:“少爷今日几位尊客老爷?”魏璧道:“今日一共五位老爷。”跑堂的就摆了五双牙箸,十多张席纸,八九个小菜碟子,站在旁边伺候。
一刻工夫,贾铭、袁猷两人走进,彼此见礼入坐。尚未坐定,陆书已到。魏璧们三人与陆书招呼礼毕,大众入坐。跑堂的又泡了三盖碗茶来。贾铭们向袁猷道:“昨日多扰,谢谢。”
袁猷道:“简慢,简慢。”正在吃茶,袁猷忽然看见一人走到楼上去了,袁猷立起身来向着贾铭、陆书、魏璧道:“三位仁兄,小弟暂违,楼上一走,立刻就来奉陪。”说着就到楼上去了。
去未多刻,只听得楼上拍桌敲台,又听得袁猷的声音与人喊吵。贾铭听得,赶忙上楼,看见袁猷与那人正在吵闹。贾铭认得是熟人,他是盐运司里收支房书办,姓郑,名焕,字贯之。
贾铭与郑焕彼此招呼,便人席坐下。贾铭问袁猷为着何事,袁猷道:“去岁腊月,郑大老爷爱厚我,托我代他借了三十两银子,九扣三分钱,原允今年三月归还。那知到期非但银子不还,连人都藏躲,疾滑溜哄。我三番五次跑到他府上请安,他家这盛管随口答应,又说昨日在那个外室小奶奶那里住的,又说是在那个堂名里吃花酒未曾回来。为找他尊驾,不知起了多少早,少睡多少觉,东跑西找,犹如赶獐。鞋子都跑坏了,找不着他尊驾。那银主日逐向我吵闹,说我脱骗他的银子。好容易幸喜今日巧意会见郑大老爷,同他要银子,他还同我玩云蛋。老实些说,今日有银子便罢,若没有银子,我同郑大老爷一同到县门首去打滚龙,挑挑县门首届班的朋友,看我中人犯法不犯法!”
袁猷说毕,郑焕道:“贾大哥,听我告诉你,我同袁大哥相好,共财帛已非一次。去腊,承他的情,代我借了三十两银子,原约今年三月归还。奈因我有件公事尚未就手,所以耽迟到今,累袁老大跑了几回,未曾会见,怪不得袁老大今日生气。
如今还要恳情耽到节下,本利一齐归赵。”袁猷道:“郑大老爷,不是我太肉,任凭怎样,今日总不得过闸。”贾铭道:“袁兄弟,你同郑大哥当日是好上起,还要你代他耽几日,叫他上紧设法归赵就是了,何必为这几两银子说闲话呢?”袁猷道:“贾大哥,你不晓得兄弟这苦衷,这个银主是个变种桀纣脾气,你借他的银子约定三个月,到了三个月零一天,就还了他的银子,心中总不舒服。我是不怕弟兄们讥笑,因为事寒,代他经经手,落个中资,贴补茶水。他是一弹打个鹊儿,认整不认破。
如今被郑大老爷这笔银子打住嘴,连我都叫不响了。今日要说是回日期,断不能行,除非别处腾挪。郑大老爷若是能于吃点若,才能过闸。”郑焕道:“听凭大兄,怎样说怎样好。”袁猷道:“如今只有一个方法,除非另觅个银主借笔银子,把这桀纣人的银子还了,不知郑大老爷意下如何?”郑焕道:“谨尊台命。”袁猷道:“还有句不懂人事的话,还要另外写个凭据,让我好去别寻门路设法。”郑焕道:“理该如此。”遂喊跑堂的到简帖店内买了一张印花八行书,又拿了一个黑墨碟子,一枝旧笔,放在桌上。
郑焕正提起笔来要写,袁猷道:“老兄请缓,我代你算算。
”喊跑堂的拿了一面算盘,袁猷取过来,向着郑焕算道:“前借本银三十两,已经过了五十天日期,要认他三两银子转头。
莫作三个月,只作两个月,要把一两八钱银子,两个月的利息。
现在必得要借五十两银子,扣去五两银子折头,四两五钱银子,三个月的利息,又是一两五钱银子中资,一两五钱银子价费,又要扣一平一色,计银一两。清还前借之项,起除净尽,共去四十八两三钱,还剩一两七钱银子,相应叨光送与兄弟买双鞋子穿穿罢。”郑焕道:“这两把银子,哥哥拿去就是了。”郑焕遂提起笔来将八行书写成。上写着:凭票付曹平关纹银五十两整。此照。某年某月某日立期票人郑贯之包兑人袁友英郑焕又在自己名字下画了花押,向袁猷道:“袁大哥,还要借光呢。”袁猷含笑道:“我的名字该派把与老兄与人家垫箱子底的。”也就画了押。
郑焕将八行书递与袁猷,道:“一切费心。”袁猷将人行书接过,道:“适才言语冒昧。小弟实是不知受了那银主多少气,加之跑了几十天白腿,今日是见了哥哥一肚子气,得罪哥哥,望乞恕罪。”郑焕道:“总是小弟不是,有累哥哥。等银子清楚后再为奉谢。”贾铭道:“总是相好,不必说这些套话了。”袁猷将郑焕新立的票据收起,约郑焕明日午后在方来茶馆,将那前立的三十两欠票退还。郑焕忙喊跑堂的来,吩咐下面。贾铭、袁猷同道:“我们在楼底有朋友呢,相应各便罢。”
郑焕见他们不扰,又向贾铭道了谢,说道:“今日不恭,改日再为奉请罢。”
贾铭、袁猷辞别郑焕下了楼梯,到了天井内,看见魏璧同着一个家人在厅旁檐前说话。魏璧面上似有怒色,那家人诺诺连声向外去了。贾铭、袁猷复然入坐,魏璧也入了席道:“早间小弟着家人到小东门码头雇只大船,他方才来回我,说是码头上人说是芍药市,大船要四块洋钱,外汰化。我的家人还了两块洋钱,那船家说两块洋钱就想叫船,只好扎只船坐坐罢。
他们就争论起来,船家仗着人众,就要打我的家人,他所以到这里来回。我此刻叫他回公馆纫父名帖,到甘泉县里去,务必要封小东门码头的大船,看他们敢于不应!诸位兄台,你说可恶不可恶?”袁猷道:“这些船家总是喂不饱的狗,倒是装差,他们反伏水龟儿是的。”
正在闲谈,见吴珍方才匆匆来到,与众人见礼入坐。跑堂的又泡了一盖碗茶来。贾铭道:“颖土兄到底有几口烟,不能起早。”吴珍道:“小弟因诸公今日有约,恐其起迟,昨晚便多吃了几口烟,未曾睡觉。那知今日黎明,舍亲家老太太去世,到舍报丧。弟因今日要陪诸公,不能候殓,故而先到那里一拜,急忙赶到这里来。那知来迟,累等,望诸位哥哥恕罪。”袁猷道:“不必谈了,我们腹中已经饥饿,快些下面罢。”
魏璧赶忙吩咐跑堂的烫一斤高粱酒,点了四个热炒,下五个一钱二分的面,外面爷们桌上总下六分。那跑堂的问了各人爱吃什么浇头,办面去了。少停,将高粱烫了上来,摆了五个小酒杯,又用好汤烫了一碗干丝,陆续将热炒碟子捧上,然后将面捧在各人面前。
众人吃着酒,将面用毕,揩过手脸,正在〔品〕茗闲谈,只见先在这里回话的那家人同着一人,头带红缨帽,身穿蓝布袍,足下元(玄)布靴,手拿黑油单纸扇,一同走到厅上。那家人走近魏璧身旁?指着那人道:“他是甘泉县里差人。小的回到公馆拿了老爷的名帖,到了甘泉县里。会见门上说了。他那里立即发了封条,叫这差人同着小的到了小东门码头,已将富春游大船封备现成,伺候少爷。”魏璧听了点点头。那差人赶上来,请叫了一声“少爷!”魏璧向着那个差人道:“有劳。
你明日到公馆,有个茶敬奉酬。”吩咐那家人陪他前厅吃面。
-那差人同那家人往前面吃面去了。
贾铭道:“如今船已算定,难道今日就是我们五人坐在船上?甚是寂寞无味。我们何不将吴大哥的贵相知请出去玩玩?”
吴珍道:“他又不会手口,把个哑叭带上船去更是没趣。小弟闻得天凝门外藏经院进玉楼新来了一个相公,名叫月香,色技兼优。我们何不将他喊到船上瞻仰瞻仰!”众人道:“如此甚妙。回来船出水关,到天凝门码头,一同上岸去喊他就是了。”
众人又谈了些闲话、魏璧吩咐了小厮将前后桌子面钱总写过账,邀请众人出了金元面馆。
到了小东门外城门首,早有船家在彼招叫。那甘泉县里差人引着魏璧众人到了河边,船家赶着搭了扶手。魏璧邀请众人登跳上船,进船入坐。跟去的小厮也有站在船头,亦有偷安躲在艄后的。有一个船家同跟魏璧的小厮说道:“二爷,我们装差不管茶水,回声少爷可要买茶叶炭下午?”小厮进舱回了。
魏璧吩咐把了几百钱与船家,去买茶叶炭下午,又叫请一份大香烛,一挂旺鞭。不多一刻,买齐回船,问了一声“可等客了?
”魏璧道:“客已到齐,吩咐开船。”那船家答应,即便解缆掣跳。那甘泉县里差人伺候魏少爷开了船,方才回去。次日,自必同船家到公馆去领差价、领赏,不必赘叙。
魏璧在舱内向着众人道:“诸位哥哥,不是小弟敢于冒昧,昨日既承诸兄慨诺,允结金兰,请问诸位贵造?”随叫跟来的小厮,在印花布衣包内取出兰谱、笔砚,放在桌上,取水将墨磨浓。众人各道生辰,遂叙次序。贾铭居长,次是吴珍,三是袁猷。陆书与魏璧同庚,生辰比魏璧早两个月,四是陆书,五是魏璧。次序已定,魏璧提笔将兰谱书成,就放在船舱里书架之中,吩咐小厮将笔砚收去。那时大船已出了天凝门水关,魏璧吩咐船家,到天凝门码头将船靠岸。
船家搭了跳板,众人弃舟登岸,上了石坡。走过天宁寺,到了藏经院门首,见有块白矾石匾嵌在门头,两个天蓝字,众人看是“兰若”二字。大众进内,但见进玉楼的大门开着,他们五人带齐小厮进内。那里早有底下人招呼,喊了一声“客到!
”邀请五人上楼。跟去的小厮有人邀在楼下坐了。不知这里可有月香女妓,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小金山义结金兰进玉楼情留玉佩
话说魏璧邀请贾铭们到了进玉楼里面,外场引着他们上了高楼。有人邀请至楼上西首一间,揭开门帘,请到房里坐下。
打杂的人献了一巡茶。只见有一个大脚妇,约有二十三四岁,头挽时新松髻,栓着一根犀碧簪,斜插了一根烧金点翠软翅蝴蝶银耳挖。那蝴蝶翅上有两根颤巍巍的银丝,扣着两颗假珠,一走一抖。耳戴烧金翠环,套着白玉三套夹板圈。鹅蛋脸,重眉俊目。淡施脂粉,微微有些雀儿斑。身穿一件漂白绸机元(玄)色缣丝双滚双挂琵琶襟小褂。加了一件苏蓝标布面、白洋里、元(玄)色缎大镶大滚、挂牙辫白芙蓉带、订金桂子扣夹背心,束了一条元(玄)色洋布裙。白水绉布袜套。玉色缎面、桃红兴儿布里、元色(玄)绒情的松竹梅满帮花、白水绉布包底、跳三针跌断桥四块底的鞋子,大红标布元(玄)色缣丝滚挂白桂子栏杆叶拔。腰里系了一条青布围裙。手腕上戴着扭丝银镯,左手第四指戴了个羊脂玉荸齐鼓戒指,两个烧金藕〔节〕间指。拿了一根白铜水烟袋来装烟。众人见这妇人虽不十分标致,却生得风骚素雅。各人皆凝眸望着这妇人。
那房外走进两个女妓,进房请叫了一声“五位老爷!”就在坣房椅上坐下,请问众人尊姓、住居已毕。众人又问这两位芳名,一个说叫翠云,一个说叫翠琴,都是盐城人,年纪总有二十〔一〕二岁。翠云是个东家,翠琴是个伙计。
众人正在谈话,那大脚妇人手拿那一根白铜水烟袋,将贾铭、吴珍、袁猷、魏璧水烟装过,到了陆书旁边。陆书用右手将水烟袋苗子接在手里,倚着头来嗅水烟,就斜睨着这妇人,忘记了嗅水烟。那妇人将水烟纸煤吹着,弯着腰将纸煤靠住水烟袋嘴。见陆书望着他,他见陆书青年美品,衣服华丽,也就痴呆呆的望着陆书,忘记了点水烟,把个水烟纸煤烧去大半段。
贾铭望他两人这般光景,便喊道:“你看烧了手!”陆书同那妇人两下才惊觉了,彼此一笑。魏璧道:“陆大哥带了多少蒜瓣子来?”陆书不懂,呆望着魏璧。那妇人道:“老爷们初次到此,就拿我们小人开心。”陆书听他这话,更加生疑,迫问魏璧道:“魏大哥,你说带蒜瓣子是句什么话?”其时那大脚妇人已将他们五人水烟装毕,到房外去了。魏璧道:“陆大哥,你不晓得我们扬州的俗话,但凡大脚妇人总称之曰鳇鱼,像这样妖娆俊俏的,又称之日钓鲜。
你方才见他垂涎,岂不是带了多少蒜瓣子来想吃鳇鱼的。”魏璧尚未说毕,袁猷道:“陆兄弟,敝地现在有个朋友撰了九十九首《扬州烟花竹枝词》,内有一首,我念与你听。”袁猷遂念道:不爱姑娘爱大娘,纤纤玉腕水烟装。
鳇鱼肥腻高抬价,双倍镶钱留内常
袁猷念毕,众人道:“有趣,有趣。”袁猷又向翠云道:“你家有了这位奶奶,可以多添多少生意!”翠云道:“老爷们不必拿乡下人开心了。”遂喊人拿琵琶。
只见有个底下人将琵琶送到房里,递在翠琴手里。翠琴接过琵琶将弦和准,向着众人道:“唱得不好,诸位先生老爷包含。”众人道:“请教。”翠琴弹起琵琶,唱了一个《满江红》。
其词曰:
俏人儿你去后,如痴又如醉,暗自泪珠垂,到晚来,闷恹恹,独把孤灯对,懒自入罗帏。偌大床,红绫被,如何独自睡?越想越伤悲。
天边孤雁唳,无书寄。画阁漏频催,反复难成寐。
最可恨蠢丫环,说我还不睡,不知我受相思罪!说我还不睡,不知我受相思罪!
翠琴唱毕,众人喝彩。有人将琵琶接过,又有人献了一巡茶。
袁猷向着翠云说道:“闻得你们这里有位月相公,何不请来谈谈?”翠云便喊那大脚妇人道:“张奶奶,将月相公喊来。”
那大脚妇人喊了一声:“月相公,这边房里有客,过来走走。”
少停一刻,只见一个男妆女子,右手揭起门帘走进房来。
众人看时,只见他头上乌云盘了一条辫子有二两多。偌大一条元(玄)色头条辫线,辫须拖在右太阳〔穴〕旁边。插了四柄玫瑰花,约有三十几朵。斜插了一根纹银烧金点翠三根丝软屉嵌八宝耳挖。两耳带的纹银烧金点翠竹叶环。套着羊脂玉洗琢精工三套夹板圈。身穿一件蛋青百幅流云花式洋绉圆领外托肩周身元(玄)缎金夹绣三蓝四季花花边挂黄绿藕色旗带订金桂子扣三镶三牙长大褂,加了一件绿大呢圆领托肩周围白缎金夹绣五彩西番莲花边挂白旗带三牙辫银红绸里订金桂子扣夹背心,束一条青兴布玉色缣丝双滚双挂裤,系着豆绿色洋绉白缎花边挂三色芙蓉裤带。穿一双大红洋绉面元(玄)缎金夹绣三蓝摘枝蓝花边镶滚挂黄绿白三色旗带三牙辫订琵琶带绿兴布里夹套裤。白水绉布袜套。穿了一双美人脸贡缎面金夹绣三蓝芙蓉桂满帮花白绫顾袜。五彩西湖景底墙四块底跌断桥灌铃铛木头底的鞋子,订杏黄洋绉元(玄)缎滚叶拔,订了四个纹银洋錾烧金扣,和合人鞋鼻,松花绿洋绉鞋带。那鞋子不足四寸大,直底周根。生成瓜子脸,柳眉杏目,人品风流,身材袅娜。
那一种妖娆妩媚,不由人不一见魂销。
这相公进了房,满面堆欢,请叫了一声:“五位老爷”,就傍着陆书坐下,逐位请问了尊姓住居。众人各转问芳名、年岁,住居。答道:“贱字月香,痴长十六,敝地盐城。”陆书又问月香:“可曾许过人家?”月香脸一红道:“尚未受聘。”
魏璧道:“久慕芳名,色技兼优,今日一见,名不虚传。意欲请教一曲,不知可赏光否?”月香尚未答应,翠云赶着喊人取琵琶,又道:“小孩年轻,粗草小曲,恐诸位老爷见笑。”早有人将琵琶送到房里,递在月香手内。月香将弦和准,啭动歌喉,唱了一个《满江红》。其词曰:俏人儿人人爱,爱你多丰采,俊俏好身才。望着奴嘻嘻笑,口儿也不开,不痴又不呆。拿出对茉莉花,穿成大螃蟹,望奴头上戴。我家杀蠢才,将我怪。
花撩地尘埃,不许将你采。奴为你害相思,何日两和谐?才了相思债。何日两和谐?才了相思债。
月香唱毕,有人接过琵琶。众人听他字句铿锵,柔媚可人,不由得齐声连连喝彩。贾铭道:“我们今日特来请月相公湖舫一聚,不知可否?”翠云道:“诸位老爷爱厚,岂有不去伺候之理。不知船在那里?”吴珍道:“我们的船就泊在那里码头,就请同往罢。”翠云便向月香道:“你快些收拾,陪诸位老爷游湖,好好伺候。”又问:“大小曲先生可在家呢?”只听见楼下有人答应道:“都伺候现成。”月香立起身来道:“暂违众位老爷。”众人道:“请便,快些收拾,我们拱候。”月香眼梢睃着陆书,微微一笑,走出房门。
到了自己房里,重新用粉扑匀匀脸,嘴唇上又点了些胭脂。
换了一件蛋青八宝花式洋绉圆领外托肩周身元(玄)缎金夹绣五彩《红楼梦》人物山水花边挂黄绿藕色旗带三镶三牙镀金桂子扣新大褂,加了一件佛青镜面大洋羽毛面圆领,外托肩周身白缎金夹绣三蓝松鼠偷葡萄花边,切剜四合如意云头排金银旗带三镶三牙银红板绫里,镀金桂子扣夹马褂。桂子扣上挂了一挂绿鳝鱼骨提头翡翠间指金古老钱,玉色鳝鱼骨打成双燕尾,中有金屉点翠海棠花式嵌大红宝石背云燕尾,须上两个铺金叠翠五瓣玉兰花,擎着两个茄子式碧牙玺,坠脚二弦穿成真戴春林一百零八粒细雕团“寿”字叭嘛萨尔香珠。又挂了一个翡翠螭虎龙圈,套着一个纹银小圈,扣着银索吉庆牌,下坠十二根短银索。挂了十二件纹银洋錾全副銮驾剔牙杖。两手腕上戴的烧金累丝嵌八宝玳瑁镯。右手大拇指上嵌了一个玳瑁假指甲。
第四指戴着纹银烧金洋錾九连环戒指,上坠三根烧金短银索,扣着钟、铃、鱼三件,一动一抖。左手第四指、小指总戴着纹银洋錾长指甲,约有二寸长。四指又带着一个马鞍式大红玛淄戒指,两个纹银烧金藕节间指。收拾已毕,又上了净桶,洗了手。右手拿了一柄真乌木嵌银丝百寿图扇,骨上白三矾扇面,一面是时下名人写的蝇头小楷《会真记》,一面也是名人画的史湘云醉眠芍药茵。扇骨上有个螭虎盘寿纹银夹子,一个小银鼻扣了一条绿线绳,两个金大红须下扣一个羊脂玉洗就鸳鸯戏荷扇坠。左手拿了一条大红洋绉金夹绣三蓝凤穿牡丹手帕。出了自己的房,到了对过翠琴房里,向着众人含笑道:“有劳诸位老爷坐等,请罢。”
众人一齐立起身来,出了房门。翠云、翠琴均道:“诸位老爷,游湖后莫嫌蜗居,请到这里玩玩。”众人道:“回来送月相公家来,再来取厌罢。”众人下楼,翠云、翠琴伏在楼栏,往下向着众人叮嘱早回。众人答应,带着跟来的小厮出了进玉楼大门。
陆书挽着月香的手并肩而行。到了码头,陆书搀着月香下了石坡,登跳上了船。贾铭们同各小厮也上了船。那跟月香的人,同大小曲污师总皆上船,将一个五彩真洋印洋布面银红兴布里琵琶口袋放在船舱里桌上,他们三人在船头上坐了。贾铭们在舱里坐定,吩咐开船。那跟月香的人复又进舱,献了一巡茶,将琵琶口袋解开,取出一面嵌螺甸平安富贵黑漆退光背四个海梅玉簪花肘琵琶,放在桌上。那人将口袋收在身边,仍到船头。船家忙着解缆掣跳,拿篙开船。
月香拿起琵琶,将弦和准,向众人道:“唱得不好,诸位老爷包含。”众人道:“洗耳恭听。”月香遂唱了一个《叠落》,其词曰:潇湘馆茜纱窗,萧湘馆茜纱窗,哎哟鹦鹉帘前唤晓妆。愁肠林黛玉,闷恹恹斜倚在雕栏、雕栏上。
小袭人手捧着,小袭人手捧着,哎约一幅花笺字数行。姑娘咱奉宝玉之命,特地前来,将你,将你望。
月香方才唱着,那船已行至下买卖街,许多茶坊,那里面吃茶的人众多,听见丝弦音声,总对着河边探头探脑,向着船舱里看望。贾铭们因船上有个女妓,恐怕茶坊里熟人招呼,总将脸向着城墙。大船过了北门吊桥,听得城?清梵钟上钟声响亮。
行过慧因寺,月香《叠落》唱终,将琵琶放在桌上,众人连声喝彩。陆书道:“果是词出佳人口,月相公唱来非但声音柔脆,字句铿锵,而且这词曲清新,真令人心旷神怡也。”众人望着陆书、月香两人暗笑。
今日逆风,大船行得慢。众人望着北岸一带荒冈,甚是凄凉。贾铭道:“想起当年,这一带地方有斗姥宫、汪园、小虹园、夕阳红半楼、拳石洞、天西园、曲水虹桥,修禊许多景致。
如今亭台拆尽,成为荒家。那《扬州湖上竹枝词》〔内〕有一首,令人追忆感叹:’曾记髫年买棹游,园亭十里景幽幽。如今满目埋荒家,草自凄凄水自流。”陆书道:“小弟因看《扬州画肪录》,时刻想到贵地瞻仰胜景。那知今日到此,如此荒凉,足见耳闻不如目睹。”贾铭道:“十数年前,还有许多园亭,不似此日这等荒凉。”
正在闲话,那船已出了虹桥。魏璧吩咐船家先到小金山。
船家答应,用力撑篙,大船已抵小金山码头。傍岸扣缆摆跳,大众弃舟登岸。魏璧的小厮捧了香烛、旺鞭、兰谱,跟着进了关帝庙大门。到了大殿,早有道人将香烛接了过去,装香点烛。
魏璧将兰谱摆在供桌香炉旁边,请贾铭叩头。两旁钟鼓齐鸣。
贾铭盟誓已毕,吴珍、袁猷、陆书、魏璧挨次叩头发誓。魏璧将兰谱取来,与各人换过收起。陆书叫月香也在神前礼拜过了。
道人将元花元宝焚化,放了旺鞭。和尚近前问讯道喜,魏璧把了香仪,又把了一百文与道人。和尚谢过,邀请众人到厅上〔坐下〕。道人泡了盖碗茶,捧在各人面前。又有卖水烟的上来装了水烟。魏璧在跌博篮上跌了许多水老鼠。开发了茶钱、水烟钱,又到各处游玩。看过芍药,到了长春岭,在下望上,甚是高峻。月香不敢上去,陆书搀着月香的手,并肩上了高岭。
远远一望,见三汊河、宝塔湾两处的宝塔,皆在目前。大众在风亭少歇,一同下岭。回至舟船,日已过午。魏璧吩咐船家将船开到虹桥东岸停泊。
大家上岸,到了德兴居酒馆人内。魏璧拣了后面一张大八仙桌,邀请众人人坐。此时是贾铭首坐,其余挨次坐了,月香在下横头相陪。跟去的小厮同跟月香的人并污师们另在前面堂里坐下。那开德兴居的店东王二娘,年纪约有五十多岁,走了过来道:“诸位老爷,点什么菜?”魏璧向贾铭道:“大哥点菜。”贾铭道:“你我既是结拜兄弟,聚的日子多呢,嗣后不必拘这些俗套,各人爱吃什么弄什么才有趣味。”谦逊一番,大家议定一碟大瓜子,一碟荸荠,一碟热切厚火腿,一碟高丽肉,一碟炒甜菜头,一碟虾,一碟炒腰子,一碟炒鸡爪,一碗火腿烧苋菜,一盘芽笋烧肉,一盘清抽鸡,一碗氽乌鱼。月香又点了一个炒面筋,先打二斤百花,跑堂的摆了杯箸、小菜,将碟子陆续捧上。大众饮酒猜拳。
月香输了一拳与陆书,月香请底。陆书道:“头一拳挂红作底。”陆书吃了杯酒道:“第二拳如意作底。”月香道:“谢谢。”陆书道:“第三拳请你唱个小曲。”月香递了筹,有人递过琵琶。月香将弦和准,唱了一个《叠落》。其词曰:芦雪庭雪满阶,芦雪庭雪满阶。哎哟簇拥红楼十二钗。开怀贾宝玉披裘立在拢翠庵门、庵门外。水晶瓶抱满怀,水晶瓶抱满怀。哎哟铜环轻扣把门关,善哉望仙姑慈悲把梅花、梅花采。
月香唱毕,众人喝彩,各饮一杯贺曲,重又猜拳。月香又输了拳与贾铭,罚他唱大曲。污师喊到席旁坐下,将笛子准了调。
月香唱了一套《翠凤毛翎》。邻桌上吃酒饭的人,总将眼睛望着这桌。月香唱毕,众人喝彩,饮酒贺曲,又各猜拳闹酒。月香又喊污师坐在席旁拉提琴(俗名二虎子)。月香唱了一套二黄,唱毕用饭。饭毕,揩过手脸,月香到王二娘房里走走。魏璧的小厮关照王二娘写账。魏璧邀着众人出了酒馆,上了舟船。
此刻有许多游船方才出来,真是笙歌盈耳,彩袖成行。吴珍在舱里将烟灯开了,月香代他打烟。将船开到桃花庵、法海寺、平山堂、尺五楼各处游玩。看了各处芍药,红白相间,烂熳争妍。月香折了几枝玉楼春芍药,带到船上。各人用水烟纸煤点着,将跌来的许多水老鼠乱放。
用过下午点心,玩到傍晚,将船放回,仍在天凝门码头停泊,扣缆搭跳。魏璧的小厮吩咐船家明日到公馆领赏,船家连声道:“是”。魏璧邀众人上岸,船家将空船开回小东门码头去了。众人同着月香复至进玉楼中,上楼。月香邀请众人到他房里。众人看见房中收拾得十分洁净,坣墙挂了四幅美人画条,有一幅粉红槟榔笺对联,上写着:月宫不许凡夫履香味偏占名士衣上款是“月香校书雅玩”,下款是“惜花主人书赠”。月香邀众人入坐。那大脚妇人到房里献茶、装水烟,翠云、翠琴总到房里相陪。吴珍先听见翠云喊那大脚妇人是张奶奶,便望着那大脚妇人道:“张奶奶,开张灯来。”那张妈答应,就在月香床上摆了一块小席子,开了灯。吴珍在腰间取出烟盒,便睡下去。翠琴赶着